闲下来的时候,我趴在科考船的模型前,细细看着洁白的船身和金色的铁链,出神地想象着在浩淼的大海上,海鸟围着船杆翩飞和欢叫,海豚在激起的浪花上跳跃,夜晚的星汉灿烂辉煌,真美好,真神往……直到我突然看到他,才从遐想中跳出来。
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站在船模另一边。白白的皮肤,头发短短的正中还有个小牛旋,眼睛含泪般得清澈闪亮,个子还够不着船模的架子,年龄还处在对哈里·波特的世界能够完全理解的阶段。他挥舞着一个蓝色的小海军帽,向我致意:“嗨,你去过海上吗?”
“没有,上海算不算?”我微笑着看着他。猜想他大概来自刚才那群闹腾的小学生,落单了?
“大海上什么也没有,连天空也看不见。”他坚毅地摆摆头,把帽子戴正。似乎在更正我几分钟前的遐想。
“你去过吗?怎么会没有天空呢?”我看着他,他鼓鼓的脸在日光灯泡下细细的汗毛亮闪闪的。
“没有,全是一片灰蒙蒙的,就像跌入小猫毛里。”
我禁不住笑出声来,真是奇特的孩子。孩子,总是很神奇的物种。
“我想看那个船模上的哨卡。”他的语气不容拒绝。我给他搬来一个凳子。
“它叫什么名字?”
“它叫小水线面双体船。你看,两个船体,会很平稳。6级海况下也能正常出海工作”
“为什么要出海呢?”
“科学家叔叔们要做很多试验,来用声纳听大海唱歌”
“大海不会唱歌的。”他又出现那种鄙夷决绝的表情。
“好吧。”我意识到,他大概不是看起来那么童稚。我说,“是做科学试验呢。”
“那么,试验又是为什么呢?”
这个问题很奇怪,当然试验好了就实验报告论文PAPER验收结题项目就完了。我说,“好了以后就完了呗。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,他肯定会问什么叫完了呢。
他明显很不满意,跳下便往展厅出口走。
我看着他蹭蹭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。有什么为什么呢,“为了祖国吧”,我对着空空的出口喊了出来,其他引导员惊讶得看着我。我顾不上她们,只希望他能听见。这个奇怪的小子。
第二天早晨,一车一车的小朋友们来到所里。引导员像牧羊人一样,把孩子们一群群地带上来。展厅瞬间拥挤得嘈杂不堪,孩子们四处活蹦乱跳,我喊得几近声嘶力竭,幻想着把对台喊话的大喇叭拿来大吼一声,怔住这群小麻雀。这时我又看见昨天的小男孩。安静地站在不远处,显得与别的孩子格格不入,像有个真空气场围绕着他。我惊讶极了。
“你说为什么要做这些呢?”他小声地对着院士们的照片自言自语,我很奇怪我却听见了。周围是这样嘈杂。不是幻觉吧?
“嗨。你来了。昨天我等你一天了。”终于带完一圈。我急忙挤过去找他。
“你能告诉我吗?”他手里还拿着昨天那顶小海军帽,却低下头,回避我的眼睛。
我不知如何回答他。因为我始终没弄明白他问的为什么是关于什么。我想是因为我长大了吧,而孩子,拥有他们自己的语言体系,与我们的差别就像小鸟与海豚的差别一样。不知这是否是语音识别或者概念层次网络能解决的问题。
“探索这个世界吧,”我试探地说。“就像人们发明卫星去勘测宇宙,发明隧道显微镜去看原子结构。我们发明声纳研究大海。”我想了想又补充说,“还有改变人们的生活,工业上啊,建筑上啊,不是很好吗?”
“为什么要探索呢?”他看了我一眼。
我就知道!我就知道——他肯定会这样莫名其妙地问下去。抓狂!有什么为什么呢?我有些恼怒了,探索世界还不是终极答案吗?我很想问他:那么你为什么要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呢。但是他表情天真,头顶还有个可爱的小牛漩儿,的确只是孩子的不知所谓吧。
“探索世界,是战胜未知的恐惧,也是在追寻意志的自由,这是人类生存的本能。”我想,上升到心理学层面了,这总终极了吧。而且他也一定听不懂了。我为这场小战争的胜利而暗自得意。
“为什么要生存呢?”
我震惊地,震惊地,说不出话来。为什么要生存?天!
似乎有一本书,叫苏菲的日记。“为了,为了……”我却想不起书里怎么说的了,因为我只仔细看了前面10页。似乎是问到哲学经典问题:“你是谁,你来自哪,你到哪去”。来和去,终究都在有人类的前提下,为什么要有人,难道是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弄明白这一切?我苦恼地笑笑。
“你问的是哲学问题了,小鬼,”我蹲下身体,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。一切问题都如此富含隐喻,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在异度空间邂逅了一位神仙。
“生命多好。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,”我不知是在解答他,还是敷衍。“又珍贵又短暂,为什么不呢?”
是啊,有什么理由拒绝美呢?就像他这么可爱,我就无法拒绝他的怪问题。
他终于不再问了,于是我仿佛看见他将满意地乘着他的飞船回到火星上去。
哦,没有,他还在。他还站在我的面前。真实的,墩墩的,额头有些汗珠在发亮。他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。他忽然蠕动着嘴唇,诺诺地说:“爸爸送我一只小猫叫胡子,”他比出个手机大小的长度,“胡子每天晚上爬到我床上咬我的小脚趾头,还抢我的曲奇。它生病了,然后突然不见了。”
我马上猜到小猫的结局,想安慰地摸摸他的头。他却抬头望向那边的船模说,“爸爸说胡子的家来自海上,他出海试验正好碰到它在海面上漂流。爸爸说现在它想妈妈就回家了。”
“我知道爸爸是骗我的,大海上什么都没有。”
我心里一下子很涩。不知道是失落,还是伤感。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分清问题和答案了,还是因为跌进像小猫毛一样的大海。
他转进一堆小朋友里。我看着小小的他,在仔细听讲解员姐姐问他们,“你们去了消声室玩了吗,那里有蹦蹦床一样的钢丝;水池呢,那里有很多章鱼一样浮板,那都是我们所最好玩的地方。”我想也许,他真的应该好好玩去,小猫对他而言太沉重,就像他对我而言太沉重一样。
他的大海上什么也没有,只有灰蒙蒙小猫毛。